Photo taken on May 13th 2023, when walking 50KM in a day.
今日母亲节。我竟一整天都沉浸在了母亲曾有的孤独感之中。到了晚上，我觉得我必须在今天结束前写下这种感受，以此纪念我最最亲爱的唯一的母亲。
母亲离开人世已经一年零三个半月了。我依然经常能体验到她人生最后阶段所承受的痛苦和她一生难以排解的孤独之感。我陪伴了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尤其是她在医院度过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作为长子也曾有很多机会观察和听她流露的内心孤独。
我母亲出生于1949年。她的生父随国名党部队离开了大陆，其生母没有能力同时抚养多个孩子，因此将襁褓中的我母亲送给她人抚养。从此，我母亲再未见过其亲生父母，虽然生母和养母其实同在一个岛上的一个乡里。
第一对领养我母亲的夫妇在当时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三年之后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因此将我母亲再次送给她们的妹妹抚养。她们的妹妹当时也是婚后无子。我出生后一直称那第一对领养我母亲的夫妇为外公和外婆，她们后来的五个子女也都成了我的舅舅和娘姨。外公外婆和舅舅阿姨都对我们家极好，几乎把我妈当成亲生的看待，也把我和我弟弟当成外甥看待。外公外婆的妹妹，也就是我后来一直叫奶奶的那位再没有其他小孩。
母亲的第二个养父在她十六岁那年就突然患病去世了，从此我妈与我奶奶相依为命直到与我父亲组成家庭。这位奶奶一直跟我父母生活在一起，后来也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单独由我父母照顾。
我母亲是位心地极为善良的人。她从不愿意去跟别人斤斤计较，对看不惯和不正确的事情也从来都是拒而远之。她对待几位老人极为孝顺，也经常教育我们，甚至带着我们一起在逢年过节等重要的日子对长辈和老人用礼物表示尊敬。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奶奶，尤其是在我奶奶因脑梗卧床以后更是日夜操劳。
母亲的幼年曲折身世让她一生背负着浓浓地化解不开的孤独之感。作为她的长子，也因为她曾长期跟我同住，她无数次地跟我说起她的孤独。她十分羡慕其他人有亲生的兄弟姐妹，也羡慕其他人经常可以看到亲生父母。她告诉我奶奶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甚至有时候会打骂她，加之养父经常不在家，没法让她感受到真正的父爱。少年时失去养父之后母亲更是只能忍辱负重，学习和养母一起挑起家庭中的各种重担。
与这种孤独始终相伴的更是影响母亲的强烈的自卑心理。她特别忌讳别人提起她是被领养的事实，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乡里的人是会把被领养看成一件羞耻的事情，或者至少看成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不正常的事情。实际上确实有个不友善的邻居经常据此来数落我母亲，甚至后来发展成谩骂我母亲。我母亲后来到死都没有原谅这个女人。
我母亲的自卑心理曾经很深地影响了我。父亲在外打工，很多时间是不在家里的，加之我算是懂事比较早的孩子，因此从小母亲有时就会跟我讲她做事的方式和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如此耳濡目染，她的一些思维方式深深地植入我的心灵。
在这些思维方式中很多是让我受用终生的宝藏，比如为人善良、孝顺老人、自我反省等等。然而她那种伴随着孤独之感的深深的自卑心理同样也是影响着我。一直到我成年之后，等我自我反思能力到了一定水平，我才慢慢地通过认知的改变让自己走出了这种自卑。
每当母亲跟我讲起她的孤独之感，我总是会劝她看到身边有那么多对她极好的亲人，其中中就包括她一生感谢也是我会一生感激的她的一批表妹和表弟，和我父亲这边从来都是把母亲当成非常亲近的人的一批伯伯、姑姑和娘娘。而小辈们当然对领养这件事情就更加不会在意了。其实在我们家族当中从来没有人会公开说起我母亲的身世。这种所有人的集体尊重也让我母亲在亲人当中始终能够找到自信和快乐。
我还会劝说我母亲看到自己幸福的家庭。我父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虽然对人情世故不甚了了，然而因家中凡事基本由我母亲做主，在我母亲生前家中一切算是风平浪静。我和弟弟两人也各自成家立业，事业和经济上已经早已不用父母操心。我和弟弟都是比较孝顺的人，对母亲更是关爱有加。母亲和父亲曾长期跟我的小家庭住在一起，即帮我照顾她幼年的孙子，也使得我和妻子有机会照顾父母和彼时尚健在的奶奶。我跟母亲说，她应该感到幸福和满足。
我母亲从小就开始当家作主，家庭里里外外照顾得非常周全，对家族和村里的各种关系的处理也游刃有余。从我记事起我就发现我父亲索性就大事小事基本交给我母亲去打理，因此一辈子下来，父亲似乎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理解复杂人际关系和人情世故的能力。与此同时，母亲有时也会埋怨自己太辛苦，以及父亲的自我为中心和不善解人意，同时依然会回到内心的深处的孤独之感。她竟时常抱怨自己遇到事情没有人去商量。当然，这是她们两口子之间的因果轮回，当时我做小辈的也只能旁敲侧击提些建议罢了。
母亲最后的遗愿是暂时不要下葬。她自己选择了老宅后面的一间屋子，希望自己的骨灰能够安息其中。她没有跟我说过她这个遗愿的原因，但是我竟然能够感受到不愿离开的内心之痛。我竟然能够体会到她临终之时那种即将面临死亡的孤独之感，她是如此地舍不得我们和这个世界。她说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竟然还能感受到她希望永远看着我们这个老宅的执拗的想法，她要保护我们，要保护这个她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甚至还有很多未了心愿的家。
母亲的孤独和自卑有时候会转变为一种强烈的愤怒。我一生中见过很多次她因孤独，或因自尊心受伤而愤怒不已。虽然母亲的隐忍性格使得她愤怒时更多地是伤到了自己，但是在她身边的我真实地感受到过这种愤怒的巨大的能量。我觉得到最后我的母亲是带着孤独带着愤怒离开这个世界的。没有病魔带给她的恶运，她本可以有一个非常快乐的晚年。
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母亲很平凡，但是她平凡的故事应该得到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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