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校长给受心理问题困扰的中学生的信

新冠疫情快三年了，眼看2023年的春节又快到了。这三年中肯定有人被关怕了，有人被关服了，兴许也有人被关傻了。最近国务院发布的疫情防控政策“新10条”可能让有些人感觉又怕，又服，又傻。

这样的天灾人祸对所有人都是伤害，它对社会和个人的影响是长远且不可估量的。而我最关心的除了家人之外一定是学校里的学生，因为我是一个校长。学生学习的损失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管教育主管部门、教育组织和学校创造和实施了再多的弥补措施。

学生一定是感受到了学习和成长的损失，青春的时光如此珍贵，“逝者如斯夫”。因此，本已多风多雨的青春陡然增加了很多阴霾。谈到三年的疫情，尤其是最近变异株对人的影响，有位教育官员说，“疫情可能对肺伤害不大了，对脑子伤害倒蛮大的”。这句话讲的不无道理。根据我的观察，也常从同事朋友处听说，在疫情期间受心理问题困扰的学生人数必定是大幅增加的。

我身边就有些孩子的性情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些本来活泼开朗的男孩女孩，现在整天带着口罩似乎只想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似的。有些孩子本来可能心理素质不好，在正常时期就会因为青春期的种种困扰偶尔情绪失衡，如今蔓延不绝的疫情和不断被干扰的正常学习生活对这些孩子更是雪上加霜。有些孩子在网课期间干脆“躺平”不学习了，大有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大家好好享受最后时光的意思。有些孩子的情况则更加严重，开始长时间受到心理问题，比如说抑郁症的折磨，一定需要寻求外界的帮助，甚至医生的治疗才能重新回到正常的学习生活。

我这封信正是写给那些疫情之下被心理问题困扰的中学生们。看到身边或者媒体上见到的因为心理问题而严重影响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的年轻的生命，我这个曾经有过类似经历的教师感到痛心，不愿意看到他们的生命这么早就黯然失色甚至凋敝，不愿意看到那些本该天真烂漫充满希望却提前失去了光彩的眼神。我很想去帮助他们，因此，我想以我自己战胜抑郁症的亲身经历给那些仍处在黑暗深渊里的孩子们带去一些希望的光。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点点光就能一步步地将一个人内心深处那个寒冷角落逐渐温暖，因而从此走向光明。

我已年近半百，也算披荆斩棘经过了人生中的不少起起伏伏，通过努力获得了最高的博士学位，目前也已经担任一所国际化学校执行校长。我的职业生涯、社会地位、家庭生活、经济状况等等都可能是不少人羡慕的地方。但是，我想告诉那些当下挣扎与生命泥沼的孩子们，即使在我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生活和职业状态，我还依然经常必须使用当年我战胜抑郁症的那股力量去处理我现在人生阶段的难题。

我一直跟自己说，也跟我的孩子说，人生是长跑，路途遥远，每一刻都会要做出大大小小的决定，难免有些选择把你推向困境，它们可能与工作有关、或是与家庭、情感、朋友等等有关。人生就是这样，不断遇到问题，不断解决问题，不断地成长，完成一个不让自己后悔的一生。因此，每个人心中那股内生的心理能量是必不可少的随行宝藏。

我认真观察过很多人，其中有朋友、同事和家人。我发现有些人生来心理就强大难比，想好了要做的事情就一路往前，无论什么挫折，照样吃嘛嘛香，照样不失眠且睡到太阳照到光屁股也不会醒。我跟他们一点也不像。我可能像你们的有些人一样，可能还不如你们的一些人，我从小胆小如鼠，怕黑、怕死、怕疼、怕强、怕难。但是，自从我战胜抑郁症以后，我发现这些恐惧一个一个被我客服。因此，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正在经历的痛苦折磨过程很可能是你们以后人生道路上的无价宝藏。

可能你很难相信，当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曾经认为自己不会活过40岁，我真的觉得我要么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就是早早病死。38岁那年我决定破釜沉舟必须挑战自我，冲破早年的心理阴影。在教师岗位上工作了16年后决定去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我记得40岁的生日我是在国外过的，我当时特别高兴，觉得自己终于活过了40岁，而且似乎处境还不错，可能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以后的日子都可以认为是生命给我额外的津贴。前些日子刚过48岁生日，朋友们给我点蜡烛吃蛋糕祝福，我默默许下最平凡的愿望，身体健康家人平安。

我的抑郁症真正开始于大学毕业时期。经过了四年大学生活，我突然发现自己学无所长，而周围智商能力在我之上的人比比皆是。我突然开始十分担心从此一辈子会是一个失败者，因此试图尽快证明自己，立下不切实际的学习和奋斗目标，比如考研和该行，结果都是无果而返，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从此陷入难以自拨的人生深渊。这个时期持续了好几年，严重时想尽快结束生命。记得有一次，在一个没有开灯黑暗的屋子，我无法遏制自己离世的念头，不由自主地计划如何实施。在内心极其痛苦的那一刻，突然最黑暗深处一个光源点了亮了一个念头：我走了那些最最爱我的人会怎样伤心？

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如今已经过世的奶奶和妈妈，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如果她们面对我抛弃她们先去了将是如何悲痛欲绝。我感觉我不能接受她们可能发生的那个状态，我必须坚持，必须为她们负责。就因为这个念头，我擦干眼泪，愤然起身离开了那个黑暗的屋子，从此决定战胜内心深处那个抑郁恶魔。

我很幸运。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心理辅导老师。他毫不介意我可能是一个心理有问题的人，他带我到他家里，介绍给他的家人，让我在他的书房尽情倾诉，并留我一起吃饭，待我像一个客人，而不是一个病人。在他家的那次咨询经历让我开始体验到了久违的“正常”状态，走出他家我充满了希望。我记得他家的房子有个挺漂亮的阳台，我就想我有一个这样的阳台多好啊？大概5年之后，我和我的爱人真的实现了这个梦想，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一个不错的大阳台，当时感觉特别骄傲。

我一定是最最幸运的人。我的心理辅导老师跟我说我应该经常需要跟亲近的人倾诉内心的一些不快，不要让这些精神垃圾在内心累积。我大学毕业就遇到了一个最最体贴我的女朋友。我将我的心理困惑如数告诉了她，她非但不嫌弃我这个可能有些“不正常”的男友，反而时时刻刻鼓励我，并经常不厌其烦地倾听我的倾诉。我的心理辅导老师鼓励我忘掉自己心理上的折磨，用正常的生活去治愈生活中的不正常。我和心爱的女友结婚生子，生活的忙碌和快乐逐渐扫去了我心底的阴霾。我感觉我的内心也越来越强大，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从前抑郁不欢的状态，并且积累了足够多的心理能量战胜后来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困难险阻。

在最最艰难的时候我曾经到精神卫生中心找医生寻求帮助，那是在我幸运地遇到我的心理辅导老师之前。中心的医生似乎更加关心我的身体症状，而不是我这个人本身和我的想法，与他们谈话我感觉不到温暖。虽然我也知道我的症状，比如说失眠和抑郁的情绪等也需要关注，但是我更清楚这些问题是由于我的出了偏差的思想所引起的。因此如果医生直接解决我的身体症状，想让我变得快乐一些，其实是本末倒置了，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可是中心的医生似乎并不在乎这个。我记得我一共去过两次，想试一下不同的医生，每次跟医生和我的谈话都不过几分钟，然后就自然地给了一些口服药说是帮助我抵抗抑郁和改善睡眠。我吃了几次，没觉得它们对我有多少好处，倒是会让我处在一种非自然的身体系统混乱状态，药物作用之下甚至开始感觉自我和世界不再那么真实。我感觉这样下去可能是一个更深的深渊。

在我的心理辅导老师的指导下，我立即停止了服用任何药物，而是开始认真观察和处理我的想法，设法寻找新的心理平衡。我记得我其实只见了心理辅导老师几次，后来就只是偶尔打打电话，最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一样，当我有些什么新的进展时向他报告一下喜讯而已。我觉得我心里那个光明的萌芽已经被成功发现和激发了，这种自然和有机的方式让我的心理能量不断发生和增长，帮助我从此走出人生的阴雨季节。

在这个自我拯救的过程中，我记得我不断地锻炼自己的内心觉知，每一次体验到自己内心出现的痛苦纠缠的情绪时，我就注意耐心观察它，了解它产生的原因是什么，是什么不恰当的想法让我感到不快甚至绝望。一旦我看清楚了问题根源，我就告诉自己尽快离开这种情绪状态，尽快去做一些让我注意力分散的事情，比如去找爱人倾诉，或者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说唱歌和踢足球。我要求自己不要因为自己再次进入负面情绪而感到沮丧，相反，我会因为自己一段时间，比如几个小时或者半天没有体验到负面情绪而鼓励自己，甚至奖励自己。

很多年以后我接触到了正念中有关觉察自己意念的练习方法，我发现我之前的那些靠自己体悟出来的方法其实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我想毕竟正念也是跟我一样的血肉之躯所创造的，说不定也是一些试图摆脱人在世间的内心纠缠，渴望到达心理平静状态的人所体悟出来的呢。

我的走出抑郁症的故事差不多讲完了，我最后想给几个建议。

首先，如何让自己增加一些对生活的控制感。现在的中学生出生在互联网时代，这个时代的种种特征让人更加容易收到各种各样心理问题的困扰。凯文. 凯利在他的畅销书《失控》中分析我们这个世界的总体进程是去中心化的，物质和思想都是不断整合不停地变得越来越复杂，现代人将会越来越感受到没有秩序、没有组织、难以领导、自由发展、甚至误打误撞等等体验。总之，就是世界会带给我们越来越多的失控感。相反，人的本性渴望对自我，对环境，和对未来的控制感。试想一下，如果你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解环境中对自己有利和不利的人和事物、预知一些未来的发展趋势，那你一定是一个更容易获得快乐感的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凯文. 凯利在他的书的最后给了一些如何直面这个“失控”的世界的行动指南，比如不要试图控制别人、要主动地和系统连接起来、不要追求绝对正确先做起来再说、要努力掌握属于你的核心技能、要适应能者胜者通吃的状态、努力适应不稳定和高速变化的边界状态、不要活得像个机器要多做只有人能够做的事情。我觉得掌握这些行动指南对任何人都有指导意义，对处在心理困扰期的中学生来说，可能了解一些我们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和总体趋势也会增加你们的控制感。

第二，千万不要轻易吃药。我觉得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们他们自己可能没有向你一样的痛苦经历，因此他们不一定能够真正共情。他们更多地是表面地解决你的身体症状，不能真正帮助你走向健康快乐的人生旅途。其实用药物来解决现代人的心理问题早就是全球范围内的趋势，也是全球范围内的问题。这种现象是绝对的科学主义造成的。注明历史学家、畅销书《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利在书中评论道“如果科学是对的，如果我们的快乐就是被我们体内的生化系统所决定，那么保证长久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操控这个系统。不用再去搞什么经济发展、社会变革和政治革命，提高全球幸福指数的方法就是操控人类的生化系统”(p. 45 English Version)。

因此，如果你屈服于这种操控，那就去吃药来解决你的心理苦恼。如果你认为自己的内心应该有一个光明和快乐的种子，那就开始锻炼自己的内心，去战胜心中的恶魔，比如说莫名的恐惧。其实恐惧只是一种心理状态，除了大脑里的一些不正常的生物化学反应之外，外界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对你的情绪其实不能产生直接影响。试想一下有人对蛇怕到要死，而有人却可以将蛇向宠物一样玩耍。药物可能会解决那些生化反应，让你不再怕蛇，但是它解决不了你对蛇的认知，也即你怕蛇的根本原因。

第三，要学会感激。我每次感觉内心痛苦的时候就会提醒自己去感激，感激身边的人，感激现在的所有，哪怕感激自己每天还能够呼吸和看到阳光。感激能够为一个人带来巨大的心理能量，是人走向积极和快乐的源泉。在正念练习中有一个方法就是练习感激，感激自己的祖先，感激自己的亲人，感激帮助过自己的朋友和同学等等。昨晚一轮正念感激练习，你的心中一定开始充满喜悦的力量。

第四，向你爱和爱你的人倾诉。我说的爱是一广义的爱，包括所有人和人之间产生的亲密关爱。人性决定了我们每个人需要和他人同行，没有人能够独自去解决所有的问题，包括自身的问题。家人的陪伴，亲戚和朋友的帮助，爱人的无微不至的关爱，都是我们重新蓄满心理能量的重要来源。受到心理问题的困扰的中学生懂得寻找亲密的朋友或者家人倾诉暂时碰到的难题，不要羞于表达，要相信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介意你的“胡言乱语”，他们会认真倾听你，他们会真正地和你共情，并帮助你一步步走完自我修复之路。我告诉了你们我的故事，以及我的爱人如何陪伴我走出人生低谷。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的。人生的阴晴圆缺本是常态，我走了半生也不会幼稚地认为以后就是一马平川，因此你一定要相信只要你的内心不断强大，下一个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刻即将到来。